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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录(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 一

陈公博 夜阅 2019-09-12






30代史料编刊社出版

一九八一年四月印刷 


出版说明 


一九三九年,陈公博在香港写成《苦笑录》一书。其时,汪精卫正筹组汉奸政权“南京政府”。随后,陈公博即参与“南京政府”。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汪精卫死后,任“南京政府”代主席。 在《苦笑录》一书中,陈公博回忆自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的经历,记述国民党内部派系活动,国民党政府的内政、外交。


本书写成后,陈公博家属将原稿赠送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封存,最近始由香港中文大学亚洲中心出版。本社现翻印供内部参考。



目录


自序

卷头的预白

第一章 国民政府成立的前夕

第二章 廖仲恺先生的被刺

第三章 西山会议第

第四章 三月二十之

第六章 宁汉合作与特别委员会

第七章 广州驱李之役

第八章 革命评缈时代

第九章 护党救国军

第十章 北平扩大会议

第十一章 广州非常会议

第十二章 一二八之役与政府迁洛

第十三章 长城古北口之战

第十四章 福建人民政府

第十五章 汪先生的被刺

第十六章 陈伯南先生下野

第十七章 西安事变


自序 

这本书是纪载过去几件大事的实录,清楚了它的事件,同时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内容既这样简单,实在没有。序。之必要。但我想一想,为什么我名之为《苦笑录》呢?又似乎应该略略加以说明,既要说明,那便是序了。反正要写几句卷头语之类,我不如索性直唤它是。序’。


政治的内幕,太复杂而且太变幻了;仿佛夏天的天气,万里晴空,骄阳如火,你偶然见着天际横着一抹淡淡的微云,也许不大而且绝不经意,然而这一抹淡淡的微云,一阵便倏然变成了骤雨,一阵或者倏然变成了狂风。身当其事的人们,自己也难得知道它变幻的来源,也难得知道它演化的结果。要防患未然罢,本来似乎没有患;要补救事后罢,竟宜使你来不及救,只有像大风雨里的孤舟.听着它漂流,听着它簸荡,有时连身命也要听天由命的让其浮沉。在当时遇事时,固然使你哭不得,笑不得,只有苦笑一下,即在今日我把笔纪载,事已隔了许多年,还是感觉哭不得,笑不得.也只好苦笑一下。


我写这本纪载,是不希望读者当作正史读的。正史是什么?等于我们过了一天.拿铅笔在月份牌那个日子画一个符号,例如今日是一月一日过去了,就在一月一日那格上横一画,但一月一日之内所经过的事情太复杂而且太变幻了,那横的一画丝毫也不能表示它的原因和结果l民国十四年国民政府成立+我知道将来正史足必会大书特书。民国十四年七月一日国民政府成立于广州”.但国民政府成立前所酝酿的种种喜剧.正史是不会记载的,国民政府成立后所引出来的种种悲剧.正史也不会记载的.并且历史是人做的.人有时老老实实的在制造…段历史,也有时虚虚伪伪的会磨灭一段历史。历来正史的编年纪事不必谈,即自创业的皇帝以至于揭竿的英雄.关于他们的本身谁,没有过奇异的传说?只是成则为王时候,那传说便变了神迹,败则为寇时候.那传说倒变了鬼话.就算是不值一谈的鬼话罢,有时也会被人磨灭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给它记上历史。


我不希望读者把这本书当正史看,难道我希望读者把这本书当小说读吗7那又不然.大凡小说多少总带点臆想,带点虚构.否则情节和词藻都太乎凡,动不起读者文学上的兴味.可惜我这本书根本没有臆想,也投有虚构,情节是那么平淡无奇,词藻是那么单调乏味,它也投有文学的价值,它也不合小说的钵裁.只好当作一种零碎史料,帮助读者于读正史时候,偶然。疑不能释。,拿它作翻案的张本。


什么是写这本书的动机呢7那是我完全为着打不平.我知道将来国民革命正史出版时,一定有许多事实被抹煞的,一定有许多朋友受冤枉的,我为着打不平,所以要写这本书.我固然唤它是《苦笑录》,但读者喜欢时也未尝不可以唤它是。洗冤录”。


为着从事政治十几年.境遇把我挫磨到一点棱角也没有了。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是爱打不平的天性。无论政治怎样把我压迫,始终没有毁灭.依然特立.我想想大概为着遗传的关系罢,也许为着陶炼的关系罢,我为什么提起遗传呢?我父亲生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流人,他为革命丢了他固有的地位不惋惜,他为革命花了他整个的家产不懊悔.我身上有了这种倔强血液的成分,自然带了只问心之所安不问事之成败的天性了.我为什么提起陶炼呢?我在少年时即在革命里翻筋斗,儿童时代便学会那驰马试剑,听惯了那住侠仗义,使得我后来成功了一个重然诺轻生死的一个傻人。


血统既有倔强的遗传,环境又有那奢遮的陶炼,所以我一生做事都爱犯困难和冒危险。难道我真爱困难和危险吗?绝不,只是我遇困难时,心想我今日真碰着困难了,如果我能够把困难克服,岂不极有趣味?我碰着危险也有同一的想像,假定危险终于跳不过,最险也不过是死.无缘无故而碰到死.你想天下事更有比它有趋昧的么?


我自少很有爱好文学的倾向.我发梦也想不到会做政治家。我不但对于政治没有兴趣,而且素来就对于政治讨厌.满清时代的政治已够我讨厌了,民国时代的政治更够我讨厌了.大概也因遗传关系罢.终于命定了要我要走上政治的一条路.谁叫我生就打不平的天性呢?少年时候跟着父亲闹革命.自己何尝有见地,有主张,不过看见满洲人统治了中国,故而要打不平罢了.民十四由美回国,何尝想从事政治,只见国民党局促一隅,一般所谓老同志的,都避义如浼,袖手不顾,故而要打不平罢了.对于反蒋,我何尝想两次首先树起大旗来作急先锋.也是看见蒋先生阴鸷谲悍,要硬蹦蹦的抢领袖,故而要打不平罢了. 


除了打不平之外,写这奉书也恐怕带几分浪漫的气息.我始终当人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做人有做人的责任.而做人也有做人的兴趣。我对于事是绝对负责的,但责任完成之后,我要保持我的性灵.远的不必说,就在实业部的当时,我办公比别人到得早,退值又比别人走得迟,但一离办公厅之后.把门一关,心想:。且让部长的公博先生暂时关在这里,我自己的公博先生要自由一下了。。因此,说实在话也是我的保持性灵,终不成因我从事过政治,便再不容许我说实在话?政治真是令人够受了,为着政治,有时你不能不说心内不愿意说的话;为着政治,你有时又不能说心内十分愿意说的话。我扮要角,念戏词,真太久而且太多了,我今天不能不本着我的性灵,痛痛快快写些。求其心之所安。的实在经过。


我为什么写这本书的理由算是说完了。我还想补一下白的,差不多在这本书里,谁都受过我的批评,读者不要说:。人人都不对,难道天下间只有你一个好人吗?。我绝不承认我比别人好,或者我承认我比别人更坏.不过既名实录,应该存真,我既不愿无聊的扬善,也不愿有意的隐恶,一笔一笔的纪实,并不是故意扬己而抑人;况且这本书或者在我死后才能出版,天下更无死了才找人晦气之理? 这本书虽然写好.我知道出版是无期的。政治上的内幕差不多完全给我揭穿丫,我不愿意政治还因我这本书重复惹起轩然的大波,我只有把这份草稿封锢起来.倘若我命长的话.等到书中人物有三分之二以上作古才付刊,倘若我命短的话,那读者或者可以比较的快些和这本书相见。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公博序于香港



卷头的预白 

(一) 这本纪载是从民国十四年七月起,至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止。中间少不免还有大事漏丫叙述,但凡我没有参加,或者不是亲自与闻的,恐怕犯了以耳为目的弊病,不敢强以不知为知,一概从略。,至于民国二十六年的中日战事发生后,更有许多大事,那我打算另写一本专书.在此也不枝节的再提。这本书写成以后,还有大事继续发生,是不是我还补述呢?我目前也没有这样计划。


(二) 。盖棺论定。四个字是中国人臧否人物的忠恕之沦.这本书是写成于民国二十八年的夏天,以后书中人物必定还有变化的,但我再不等他们去盖棺,我就以今日我认定的是非为是非。他们若再有变化,有机会时只好另写一篇文章去叙述.我决定不再变更这本既成的纪载。


(三) 书中有两位先生我对他们是称先生而不名;一个是汪精卫先生,他是中华民国的革命元勋,又是国民政府的创业者.所以我常称他为先生而不名。一个是蒋介石先生.他是国民革命军的领袖,也是统一中国的大功者,所以我也常称他为先生而不名。 自然我对于他两位都难保无微词,尤其对于蒋先生不满.但我依然对他们表示尊敬。


(四) 中国人的名字最难记忆。他们有大名,也有别号, 写往往有人知一个人的别号,而不知他的大名,也有人只知一个人的大名,竟直不知他的别号。书中有许多人物,我只唤他们别号,原因不是我故意谦抑的代他们讳名,而是我对他们太熟了,平时叫顺了口,提笔记载时,似乎叫他们大名,反而觉得太生硬.这本书出版一定距离写书的时间很长很长的,恐怕年代湮远,读者不一定知道某人别号就是某个大名,我所以不惮烦的照着笔画的顺序.编定一个名号表,至于我单写他们大名的,那就不再烦赘。以下是一个名号表:


王法勤号励斋 

王宠惠号亮畴

孔 庚号雯轩 

孔祥熙号庸之 

古应芬号剿勤 

白崇禧号健生 

朱培德号益之 

朱晖日号步云 

朱家骅号骝先 

伍朝枢号梯云 

李济琛号任潮 

李宗仁号德邻 

李章达号南溟 

李品仙号鹤龄 

李 江号冠洋 

李烈钧号协和 

李福林号登同 

李文范号君佩 

李 铭号馥荪 

何应钦号敬之 

何 键号芸樵 

狄 膺号君武 

吴鼎昌号达铨 

沈鸿烈号成章 

林 森号子超 

居 正号觉生 

胡汉民号展堂 

胡宗铎号今予 

胡 瑛号经武 

陈济棠号伯南 

陈铭枢号真如 

陈 诚号辞修 

唐生智号孟潇 

唐绍仪号少川 

徐景唐号赓陶 

徐永昌号次辰 

徐 谦号季龙 

孙 科号哲生 

夏 威号煦苍 

马超俊号星樵 

陶 钧号子今 

张人杰号静江

张 继号溥泉 

张发奎号向华 

张定墦号伯璇 

张学良号汉卿 

张 群号岳军 

张治中号文伯 

黄 实号蘅秋 

黄 郛号膺白 

黄绍鸵号季宽 ^

黄镇球号剑陵

冯干样号焕章

郭泰棋号复初

程 潜号颂云

彭学沛号浩除

邓演达号择生

熊式辉号天翼

刘 峙号经符

鲁涤平号咏盒

薛 岳号伯陵

阎锚山号百川

萧振瀛号仙阁

顾维钧号少川

邹 鲁号海滨

商 震号启予

傅汝霖号称波

覃 振号理鸣

经亨颐号子渊

邓世增号益能

刘文岛号尘苏

刘 骥号菊村

蒋方震号百里

薛笃弼号子良

谢 持号慧生

谭延闽号组安

龚 浩号孟希

许崇智号汝为

鹿钟麟号瑞伯

傅作义号宜生

叶恭绰号誉虎

贾景德号毓儒

赵丕廉号芷青

刘 兴号铁夫

刘维炽号季生

蒋光鼐号景然

蔡廷锴号贤初

戴传贤号季陶

罗文干号钧任


第一章 国民政府成立的前夕


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成立于十四年七月一日,现在虽然不列入于国家纪念日.而在政府方面每年都有用例的纪念,不过在人们的印象.似乎还役有四月南京政府成立那样深刻.倘使没有广州国民政府的成立,自然也连带没有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只是历史是人造成的,而有时历史也会被人抹煞的,现在人们似乎对于七月一日国民政府成立的印象很模糊.其原因就是后来南京国民政府的人们极力想抹煞广州国民政府成立那一段艰难缔造的历史。

在孙先生逝世之前,本巳拟定成立国民政府的方案,无如当时大元帅所占的地方仅仅得一个广州市,在东江方面有陈炯明统属下的林虎和叶举军队,在南路方面又有陈炯明统届下的邓本殷军队,北江虽然有谭组安先生的湘军和朱益之先生的滇军,西江虽然有李任潮先生的第一师,可是都有些残破,力量未能充实.就是广州市罢,那时还有著名的杨刘军队,所谓杨刘军队就是云南杨希闺和广西刘震寰的队伍,他们自从由广西东下.便盘据着广州,把小小一个广州市划区防守,不过他们划区并非为着军事需要.而为着开烟和开赌的关系。他们的目的既在烟赌,对于大本营的命令是绝不服从的,这样大本营还不能算健全,怎样可以改建国民政府?


说至此地,我可以回述我个人回国的经过了。我于民国十二年二月廿九抵美国的纽约市,在哥仑比亚大学的大学院整整研究了两年,于十四年二月八日离开纽约取道欧洲回国。当时虽然把博士必修的课程学完,但实在没有一点动机要东归,有之就是经济发生了奇窘。我在哥仑比亚时候,廖仲恺先生恰恰做了广东省长,我还算是一个广东官费留学生,只是两年没有领到一文的官费。我恃着曾和廖先生同过事,在民国十年和十一年的广东省教育会,大家同为评议员+因此给他一封信,希望他能继续汇款给我,同时还给汪先生和陈秋霖先生一封信,希望他们替我说几句话。不久我接秋霖的来函,说汪廖两先生都有同一主张,即是我若答应回国,他们会给我筹旅费,若继续求学,那么他们便不负责任。那时我真进退两难,结果只好决心同意他们的意见。


在十四年一月底我接到从广州汇来美金六百元,这笔款不是从省政府汇来的,因为省政府很穷,这笔款算是广东大学(后来改为中山大学)汇来的,那笔款算是预支,而以我回国当广东大学教授为条件。我既有了旅费,遂定于二月八日离开纽约往伦敦,经过柏林、巴黎,面抵罗马时,知道孙先生已在北京逝世。我原想更往东欧一游,至是恐怕广东又有变动,只好将原来计划变更,就在义大利的纳波里登船,直航归国。 我到广东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那时汪先生随孙先生北上,孙先生逝世之后,他病在上诲末归.而廖先生则因东江初平(那时蒋介石先生已带黄埔军队占领潮汕,是为第一次东江之径),也往了潮汕,只有胡展堂先生以省长资格(那时他接了 {瞳廖先生省长之任)兼代大元帅职务,留守广州。我和胡先生是不大熟悉的.西是我只往广东大学找邹海滨先生接丫一次头,在家整理和预备下一年度的功课。


不久珏廖两先生都回到广州了,他们告诉我大本膏是不能号召的,必得要改组国民政府.不过国民政府成立的先决条件必得将杨刘两军队敉平,否则不独政府命令不能出国门,恐怕还不能出府门,这样虽然把大本营改组丁国民政府,也恐于事实无益。


那时国民党的兵力太弱了,要夺回广州市,势必放弃东江,但两利相权取其重,只有命令蒋先生回师会同湘滇两军来消灭杨刘军队。杨刘在广州也实在太胡闹,除烟赌之外,什么也不管,广州差不多每一条大街都有烟赌,他们的军队就是烟睹馆的卫兵,官长则淫乱骄奢,士兵则荒纵横悍;这样的军队不除,国民政府真无从成立.国民革命也无从谈起。


廖先生是比汪允生先回广州,我回国头一次再会见他,还是黄居素代我约时间的.一日清晨,我和居素到百子路见他.那是九时左右罢,我看他客厅坐了不少人.一回他匆匆下楼,见了各人打一招呼,对我说:。公博,你回来了吗?租好.我们改日再谈罢。。那时各人一哄而起,包围着他,言语嘈杂,他似乎无暇应付,敷衍了几句,也不知是说什么,便坐上汽车走了.我想仲恺怎么忙到这样.约了人而无暇谈话,这太越乎事理,在外国住惯了的留学生,实在有些看不惯,我告诉居素说;。我们走罢,我实在看不起这种乱局面.。


过了两日廖先生派人送信来,说约我夜里见面,那夜我们毕竟面对面的谈了很久。这一席话遂决定了我以后的事业命运,我真想不到我会从事政治,更想不到我索来对于政治冷淡的人会从事政治. 。公博,你回来了,你打算怎样了。廖先生问.

‘我没打算,我还是决定在大学教书,因为我设有出国之前就在法政专门学校教书,所以我还是打算教书.严我说。而且我当时对于教授很感觉兴趣,对于广州的政治实在看得太不顾眼。


“那是你的打算了,不过这并非我们对你的期望.我们希望你回国,不是教书,而是帮我们的忙。”廖先生这时对我有点失望.但依旧带着希望的神气。


不过我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我还肯定的说.


“我不管你对政治有没有兴趣。我一定要和你辩论,你看中国这样落后,政治那样腐败,要不要想办法?”


“自然要想办法。”


“既要想办法,要不要组织?”


“自然非有组织不行.”


“你看国民党有投有希望?”


这一问太难倒我了。平心而论,当时国民党虽然说已改组,但离所谓。组织性’还远.我只有说:“恕我大胆批评,国民党还没有组织严密。”


‘你的批评很不错,但你还有大错.即是只会冷静的批评,而不肯努力的参加工作。这样,国民党永远汲有办法,而中国的国民革命也永远不能实现。”那时廖先生已把握着我的辩论弱点.直接采取攻击的姿势.


“廖先生究竟耍我怎样呢?”我心坎中的火焰已给他燃烧着.


“我们不要你教书.要你人中央党部。我和你约约;我们失败一起的失败,我们成功也一起的成功,我望你立刻答应我。”廖先生根兴奋,那时他站起来,很像不答应就要决斗。 “好,我答应你,从今日起我将我的身命交给党便了。”我不犹疑的说.


我既决定我的命运,我们便开始谈到包围广州的计划,淡到宣传的方法,谈到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及其一切.我反复提出。廉洁政府’的口号和决心,否则不能做到廉洁政治.国民政府虽改组,依然不能号召,因我迷信。事实胜于雄辩’的真凭实据,徒事宣传.羌无故实,是没有用的:廖先生很赞同我的意见,那样我便决定了即日开始工作.


这次消灭杨刘的计划.实在并不怎样困难,因为杨刘的军官和士兵都有了钱.根本没有打仗的决心,东江回师的遣将调兵,成了公开的秘密.杨刘始终没有什么军事准备。大本营本来设在河南的士敏土厂,省政府也临时移驻那里办公,我们El夕往来于河南省城之间,杨刘像睡着了一样,并不加以干涉.我替大本营作了两篇文告,一篇是本着中央党部决议案,宣言统一军政、民政、财政.一篇是力辟中国国民党共产化的谣传。我送了这两篇文告过士敏土厂,想想政治的事已了,以后完全是军事行动,我遂送母亲到香港暂住,因为我家适居于城内炮火应该集中之地.我不想老人家担受惊恐,所以送她至香港.


我原想到了香港便赶回广州,但到了香港便碰着两件大事。第一件上海已有了五卅事件,省港正酝酿着响应,预备作 ]3政泊罢工。第二件香港政府因预防罢工.特别注意于国民党所办的《新闻报》,因此新闻报馆被搜查,该报的社长陈秋霖也因此入狱.对于香港罢工,我正注视它的发展,而秋霖入狱,找为公谊私情,都难得猝然回广州。因此汪先生在我离广州后找我参加宣传,我也不能团粤工作。


杨刘的军队不几天便清灭了.除了杨军旅长赵咸梁被炮轰毙之外,其余的官兵不是归附就是逃亡.不过我在香港时,知道为着消灭杨刘,国民党的最高干部巳起了破裂。有一天我碰见邹海滨先生,我非常骇异的,他也住在香港。我那时还投有官守,居住那里都不成问题,而邹先生是中央党部的常务委员,又兼着秘书处的职务,在那时军事正在紧张时候,怎样可以优游的住在香港。

“邹先生,你为什么来香港?”我很惊诧的。


“这次军事,我真不愿意过问。他们既然主张打.让他们打便了,我是不愿参加的。”邹先生很安闲的回答,而且带点不大高兴的神色。


打杨刘不是最高干部决定的吗?邹先生是常务委员.岂有不参加决议之理?邹先生这样说,我知道里头必定有文章,我虽然不好再问下去,我心里总是怀疑满腹.这段哑迷直至我回广州之后才了然.因为最高干部对于杨刘还有轻重之分.对于打杨是一致的.而对于刘震寰.最少胡先生和邹先生不赞成用武。当时为什么要打杨刘呢?除了他们违抗命令,包庇烟赌之外,杨希阅巳和北京段祺瑞有了默契,刘震寰也到过两次昆明和唐继尧联络,希图打倒国民党而做广东省长。在最高干部会议之时,胡廖两先生主张各不同,胡先生主张单打杨,而廖先生则极力主张对于杨刘…起解决。两个人争执了许久,胡先生拗不过多数的意见,只好服从决议。胡先生的主观和个性本就祖强,而且他的脾气很喜欢卵翼几个军人作撑腰之具。他对于这次军事行动,虽然名义上以代帅的资格主持,但实际上不大愿意过问的.有一次正在军事紧急时期,有一个问题急待解决,有人问胡先生怎样处置.胡先生冷冷的回答:。我不管,你们问仲恺和加伦罢.。照这样态度,那么海滨先生宣告中立也是不足为怪的.


杨刘敉平之后,汪先生为着别的事故到香港来,要我即日到中央党部办事。我告诉汪先生我正在等秋霖出狱.否则我难于回粤,所幸没有几天秋霖已被释放.这次算是递解出境,《新闻报净也复版无期.我和秋霖一起回广州了。


我在中央党部任什么事呢宁廖先生告诉我,打算在中央党部添设一个书记长.其时中央党部的制度,在中央执行委员三十六人中推选九人为常务委员,而在常务委员之中又推出三人组织秘书处。秘书处只有书记一人秉承那三位秘书办理日常公事。那种制度自然不大方便,因为常务委员都很忙,每天能来办公不过两三个钟头,书记又只能起草文件,无法提挈秘书处的事务。而且中央又有好几部,所有组织部,宣传部,农民部、工人部、商民部、青年部、妇女部等,每日都有事接头,常务委员既不常在.而书记又无权处理,故有书记长设置之必要。其实当时书记长也是为我而设的,说到办事,还有许多棘手。因为我当时既非中央委员,对于各部事务也不见得都能指挥和联络,我也知道办事必感困难,只是抂廖两先生既恳恳切切的要我干,我不好知难而退立刻辞谢.


杨刘军事既告敉平,国民政府的组织便马上着手。汪廖两先生嘱我起草国民政府组织条例,定期于七月一Ft国府和省府同时就职。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广州。六二三。的奇变又已来临。原因是民众为着响应上海五卅事变,游行示威,至沙基时英兵开枪,屠杀民众,又闯下了一场大祸。因着这次事变,更促成历史有名的省港大罢工+直至我们北伐进至长江流域,国民政府将近北迁,此事才勉强告一段落。


在国民政府成立之前两曰,我在中央党部办公室,接到中央监察委员会对于中央政治委员会的弹劾文.说国民政府成立是一件非常的大事,中央执监两会事前并不与闻?此举实为违法.弹劾文的领衔人是邓泽如先生,这个弹劾显然的给将近出胎的国民政府一个大打击.我接到公事是在下乍四时,第二天使要开常会,第三天国民政府便要宣告成立。事出非常,这件事怎样办呢?我不提出罢,我在职权上是违法,我提出罢,国民政府便难于如期成立。我想了一想,还是找仲恺先生罢。我打了几处电话,才知道他在省长公署开会。我通电话至省长公署找廖先生,据说他正在开会,不能接电话。我说这是十分紧要的事,非立刻通话不可,廖先生终于离开会议席,问我有什么急事。


“监察委员会刚才来一公事,弹劾中政会,说成立国民政府为违法,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廖先生一定事前不预闻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是谁于的?”电话里廖先生的声音显然现着骇异。


“是邓泽如先生领衔的.你想该怎么办?’


‘不要紧罢,明天在会议上把它打消便了。” 


“我想不好,因弹劾是对中政会的,不是对个人的。我想最好通知胡先生,劝邓先生撤回.否则纵使能于明Ft会议打消,也著了痕迹。而且这几日间外边谣言很盛,纵使他们的弹劾不能成立.也于国民政府前途的印象不好。”我给廖先生一个贡献。


廖先生算是对于我的提议同意了,我立刻将原文亲自送至省长公署,并请廖先生无论如何夜间总要将原文送回,因若不能劝中监会撤消,翌日还须提出的.我心知这事情并不那样简单,若中执会没有委员同意.邓先生这个老实人绝不会擅自提出这种重大问题,并且非有大力的委员主使,邓先生也没有那样胆量提出弹劾。


那时还有一个严重问题.即是谁当第一任的国民政府主席。在我起草国民政府组织条例的当时,广州社会的推测,国府主席不是推江先生,就是推胡先生。依常例判断,似乎国府主席应属胡先生居多,在国民党汪胡都有一样深长的历史,但胡先生目前还是代理大元帅,由代理大元帅一跃而为国府主席,那也很顺理成章。不过熟悉政治内幕的人,已经明白汪先生会当第一任的国府主席,只是当日空气中充满汪先生再三辞谢的消息,尤其他的夫人陈璧君不赞成他负鄢种大任.


胡先生为什么不被推为国府主席呢?也有近田,也有远因。那近因即是在这次杨刘之役,胡先生只赞成打杨而不打刘,现在杨刘既同被牧平,即是主张同打杨刘者得了胜利,而胡先生算是主张上的失败者.加以在战争期中.胡先生似乎太过于冷淡,杨刘既灭,人望更是不归.至于远因则说起来很长,那是胡许的交恶.自革命二次失败之后,本来胡先生和许汝为先生很要好的,然而两个人的脾气总似先天似的合不来;胡先生素来自负聪明,而许先生则素来惯于骄蹇.只是一则在失败时期,投有可以冲突的地方,二是一个是文,一个是武.一时也没有利害的矛盾.一次他们终于破裂了,那是陈炯明反叛之后+许先生由江西回师救粤.不幸在北江失败,许先生便带领着残部.和黄大伟、李福林等军队去打福建.胡先生以文人在军无用,由江西间道回至上海见孙先生.胡先生是当时大本营的秘书长,沦起失败责任,自然也不能完全诿卸。然而胡先生是素来自负聪明的,聪明人焉可以打败仗守所以虽然没有一定的要成则居功败则诿过,但至少对许先生下了许多苛刻的批评.许先生在福建时已经听见胡先生的评语.怒不可当,迨后来由福建回师广东,中途又打了几次败仗,孙先生对之更感不满.许先生以为孙先生对他不满.其故都由于胡先生的中伤,以一个素来骄蹇的人,自然更不会和他认为对头的自负聪明的人合作。这次统一东江和敉平杨刘,粤军第一军都建有殊勋,许先生是第一军名义上的主帅,这次改组国府他倒成为一个重要角色。他于是结合了一般将领的力量,得了最高干部的同意,内外合力,共同拥汪,遂使胡先生失却了把握中出国府主席。


以上的远因和近因都是胡先生的致命伤,除此之外,胡先生更素来好骂人,他的词锋尖酸刻薄,经他批评,身受者都有些像挖心之痛。当时军队的数量以许先生的粤军为最多.军队的素质以黄埔的党军为最锐,其次谭组安的湘军,朱益之的滇军,对于胡先生皆恶感多而好感少,在这种错综复杂情形之下.大家对于国府主席皆瞩望于汪先生了。


记得当日中政会的情形,大家差不多不欢而散.因为国府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都推定了汪先生,只把政治委员会主席让之胡先生,那种冷暖之情.已使胡先生极感不满.后来更因国府草创.仅先成立两部,财政部定了廖先生.而把外交部定了胡先生,胡先生便借题大发脾气,说他本人不佣外国语而任为外部部长,迹近玩笑,不待议终,当即发怒离席.鲍罗庭花了许多唇舌,扮作调人.说李鸿章也不懂外国语而为有名的外交家,在国府筚路蔽缕之时,非有一人才干如胡先生者不能胜任.这不是玩笑,而是大任。这样唇焦舌破才把僵局挽回。后来廖先生的被刺,西山会议的召集,种种恶因,都种于国民政府改组的当日了.


当国民政府成立之前夕,那真是危难四面,局促一瞩。蒋先生由东江回师之时.陈炯明的军队又占领丁东扛,重要城镇的惠州且告失陷;南路则为邓本殷所据,渐渐迫近了江门.尤其困苦的是六月二十三日的沙基惨案,省港罢工.英法兵舰云集广州,差不多随时叮以惹起严重外交.颠覆政府.然而时期已定.决心不再变更.国府终于七月一日依期成立,我也徇了汪廖两先生之约,任职广东省府的农工厅.兼军事委员会政治训练部主任,这是国府成立之前夕,且是我个人从事政治事业之始。





《万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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